孟冲之 |
2012-09-10 04:15 |
告别
告别
他久久立在窗前,烟灰从指尖像脏污的雪末一样纷纷飘落。对面的红瓦屋瓴上息着一只灰色鸽子,在苍黄的天空下,一动不动,仿佛怀着无限沧桑的心事而失神。 当她从院子门口进入他的视野,那鸽子却突然一展翅飞走了。 门是开的,高跟鞋的声音像是深夜里的闹钟,节奏均匀,清脆有力,直到门口才戛然而止。 “我想你今天是不会出去的,”她脱下高跟鞋,赤脚走上干净的地板,顺手把门带上。 “怎么会呢?我好久没出过门了,---坐吧。” “不,我不坐,”她婷婷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是有意让自己的身材和今天别具象征意义的打扮更完整地显露出来。确实,她是他最漂亮的女友,一双漆黑的眼睛,平时布满忧郁,但今天却闪闪发光,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宝石。她的大腿因薄薄的短裙而更显修长,让他想到光滑漆亮的枪托。透过丝裙可以看到三角短裤的边影,这可不是她平日含蓄而高傲的风格。他很想说一句赞美的话,呆了半晌居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词眼。 “手续全办好了,明天就要走了,”她仿佛是叹息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朝后一躺。显然,她脸上离别的伤感并不能掩饰远走高飞的喜悦。 “真的吗?这么快,很多人都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他显得很惊讶,但这一切其实早在预料之中。 “是的,明天上午的飞机票,这儿--”她说着从精致的棕色羊皮包中掏出机票,递到他手中,似乎想借此让他明白今天的特别意义。 他拿着机票横看看竖看看,还没弄清起止,便又将它递回。“很好哇,你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对面的同事会打你的小报告了,也不必为一个月三百块钱而耽误早睡了,---可这些就是我的生活。” “让我担心和害怕的事情还多着呢,也许我现在连想也想不到。”她抑制着兴奋,用平淡而悦耳的声音说道。“但我已做好了准备,哪怕是去受苦受难,也比像虫子一样呆在这儿强。--到少也是一种新的经历吧。” “是的,我真为你而高兴。” “你呢,难道你不想出去?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这样,骑自行车上班,站着和领导说话,在公共汽车是挤别人的屁股?你可别说你是因为爱国才不出去的。像苍蝇留恋粪堆一样地呆在自已的的祖国,难道这也算爱国主义吗?” “不,我可没有什么主义,只不过在我看来,哪儿都是粪堆,哪儿都是苍蝇,---你可别介意,不管怎么,你能出去我真高兴。” “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好像没有体会到她的弦外之音。 “好啦,我们不说这些啦,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如果你不会出去,也许我们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想一想,一天过得很慢,而十年却过得飞快。记得你第一次和我约会,到现在已整整十年了!” “是啊,十年前我瘦得数得清排骨,大脚趾常常露出鞋尖,居然敢追你这个全校有名的大美人,---结果呢,我和你说了一大通豪言壮语,现在想起来真害羞。” “你那时真是个捣蛋鬼,我记得有一次,你来我们寝室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满口酒气,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苍耳子,就像一条从草丛里窜出来的大黄狗;还有一次,你居然和人打赌吃辣椒,结果痛得死去活来。有人把我从课堂上喊去照料你,可你已坐在床上吃蛋炒饭了。”她娓娓讲了一些陈年旧事,不时露出她那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这使她的语调永远保持着那种说不出的甜蜜和稚气,如果不是造物这个小小的玩笑,那么她难免不是个冷美人。 “唉,一切都过去了,”他耸耸肩,摇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堆积在自己身上的往事。 “不,对我来说却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就要走了吧,这几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惊讶地发现它们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在等待我走回去抚摸。我忘不了这些,虽然我离这些越来越远了。”她动情地说着,不由自主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有一次,你在黑暗里抓住我的手,眼睛像狼眼一样窜出蓝色的火苗,但我却收回了手,--那时你可真是个狂人啊,狂得让我害怕,又害怕又兴奋。但你现在你全变了,你这样的眼光再也看不到了。” “只有灰烬了是吧。”他简短地回答道。 他的眼睛没有看她,却仍然望着前方,仿佛在出神地望着一座远山,一朵静止不动的浮云,或者什么也没有的天空。他什么也没想,思维就像一面满是尘灰的旧蛛网,连个小蚊子也不能抓住。 “也许我伤了你的心,也许我让你等得太久了,但一切难道无可挽回了吗?我们还有一天时间,这一天我没有去向任何人告别,我把它完完整整地给你,可你在说些什么呢?你的眼睛在看什么呢?难道我有什么不对吗?”她抓着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腿上。 但他的手只是下意识地在那光滑得像瓷器的大腿上弹击着,就像他在写作的间歇常常无意识地敲打桌面一样。“你还是多想些出去后的事吧,那地方太遥远了,我都说不出它的方位。想想吧,你将穿着异国的服装,站在异国的土地上,你的身体将散发异国水土的气息,你说起英语也不再像学校里那样咬着舌头了。那时候你是谁呢?你和我,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显微镜也看不到的两个黑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把地球摆在桌子上,我也找不到你我之间的道路,我们为什么不从现在起就相互忘记呢?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写信,不要寄明信片,更不要打电话回来说你多么想我。” “可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再也不想让自己后悔了,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似乎一只小鸟在起飞前的一瞬间紧紧地抓住一根树枝。她又用力地摇他,似乎要将他从遗忘的沼泽中摇醒。 “别说啦!你走吧!”他突然烦躁地站起身来,提高声调,怒气冲冲地朝她吼道。“如果我十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么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得到了;如果我十年来真想得到的话,那我也早该得到了。是的,你生气吧,把你的怨恨带到天涯海角去吧,我可不在乎,我没有爱过什么人,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爱我!” 她呆在那儿,美丽的脸霎时变得十分难看,本来略显平坦的胸脯似乎正奋力鼓胀起来。从那黑葡萄一样双眼中,两颗泪珠越来越大,在长长的睫毛上哆哆嗦嗦了好久,突然殒落下来。 “你混帐!”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转身冲出门口,一口气跑过长长的走廊。跑到楼梯口,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赤着脚丫,连忙一阵风似地跑回来。 在她头也不抬地低身穿鞋时,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1998-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