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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梁积林:河西大地的花纹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12-07-07  

梁积林:河西大地的花纹

管理提醒: 本帖被 孟冲之 设置为精华(2012-07-07)
梁积林:河西大地的花纹

什么样的诗歌才能固着在永恒的磐石上?当我带着这样的思考去阅读时,扑面而来的却常常是一股股热烘烘的水汽,遮蔽一切,混淆一切,让我失去对诗歌的辨别力和兴趣。有时我以厌恶和冷酷的目光去探测这云蒸雾罩的诗坛,偶尔发现一些坚实的灌木,紧紧抓住了诗歌的土壤,虽不招人现眼,却能拒绝蒸发和风化,将根植入自然的不朽中。这样的灌木,哪怕仅仅是一丛,也足以引起欣喜和振奋。在活跃于网络的当代诗人中,第一个让我想起这个比喻的,是梁积林。

初识梁积林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大概他还刚把诗歌搬上网络,对朋友们的赞誉有些受庞若惊。当我请他来回归论坛作驻站诗人时,他问了一个现在看来有些天真的问题:做驻站诗人有什么义务吗?为了活跃刚刚草创的论坛,我曾在不少网站寻觅诗友,也说了不少廉价的恭维话,如果要把这下话全存下来,现在看看,肯定会脸红。但我并不后悔第一次读他时所作的回贴:“这是我近期在网上看到的最好的诗歌。”虽然这话当时就得罪了一位自以为比他强得多的诗人。

我之所以喜爱梁积林的诗歌,首先是因为我从中看到的是一个扎根家园、独立不移的身影。就像诗人是那片土地的灵长,他的诗歌也是那片土地不可替代的语言,它们也生长在那里,如那里的沙石、草木,牲口和风雪,呈现出独有的荒寒,辽阔、贫瘠还有优美。如果从诗人与他的生存地域的关系着眼来研究诗歌,也许,梁积林是少数几个达到了水乳交融境界的人之一。他的诗歌的重要美学价值,也首先体现于此。

在一次通信中,梁积林说:“我如此深爱这片土地,愿以一生为之歌,为之哭。”读他的诗集<<河西大地>>,我确实为他这一份挚情所感动。但他的诗,从表面上看来,却既不像歌,也不像哭,而是一种力透纸笔的刻画,刚劲简结的线条中蕴藏着珍贵的感情。他使自已成为河西大地的一部分,不可见的,而又无处不在的部份。就像精神,又不是精神,因为他从不试图主宰,而是那么谦卑,那么顺从。他以一种痴迷的眼神注视着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他的自我在这种注视中流失,一点一滴地进入对像中。我读过不少描写乡土风物的诗歌,冷静地想一想,真正如此深入对像的作品其实相当少见。

你看梁积林是怎样抒写他所钟情的那一片天地的;

他写戈壁:“这无边的戈壁里/能撑住天的/只有我和我的马”。银钩铁划似的几笔,把天地的空旷和诗人豪迈的形像突现出来。他写草原上的秋风:“这时节,长势最猛的/就是西风了”。用“长势”一词,把风滚滚不绝的力量写出来,并赋予了它生命感。他写云:“一块云/像谁遗落在山顶的一件毡衣。”既形像传神,与河西大地独特的风情结合得天衣无缝,又透露出深深的孤寂。“云啊/站在天空的一头花奶牛”。美妙而且充满温情,把诗人的对自然的眷恋之情流露得如此亲切自然。他写雪:“乡村的暮晚/天下着雪,这/天地的磨盘里/磨出的粉沫。”用粉沫比喻雪,本来没有出奇之处,但“天地的磨盘”这个比喻中的比喻,却给予这几句诗特别清新的语境。他写春雨:“牛的犄角/挑开细雨的帘子。”(这一句记不清了,请梁积林自已补充)。轻轻一点笔墨,写出春雨的细密、酥润,而牛的形像也仿佛有了小姐似的温柔可爱。对这种景像稍有体会的人,一定能感受到每个字中浸透的爱恋和痴迷。他写秋雨:“河西走廊臂弯里/一隅土质的小村/两天两夜的细雨/正如轻拍它入睡的/一双手指。”这几句看似笨拙,其实极为高明,写出了在世界的偏僻处,人与自然母子般的亲密无间,让人神往不已。

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句诗中的落日是西北所独有,梁积林一再描写的落日,也可算是河西大地的特产,并且无不带有他个人独特的生命经验。像《落日石峡口》一诗中:“对面的落日/已燃成了/一堆筐火”;“喊不住/落/日”。既写出了落日因大漠的映衬而更显宏大鲜丽的景观,又映射出一种内在激情,以及对生命流逝的感伤。后一句充分利用汉语单音和像形的特点,把“落日”二字拆开,各成一行,巧妙地暗示夕阳西下的过程,出人意料地拓展开另一片时空。另如:“坡上下来的/一群羊/驮着夕阳的碎银/在购买/黑夜的/来路”。诗中的“碎银”,既是比喻羊的洁白无瑕,也是比喻落日余晖的珍贵美好。诗人通过持续不断的暗喻,把一群羊从黄昏走向夜晚的归途写得穷形极象,而又神韵无限。他当然也写月亮:“谁把一钩弯月/当成了挑亮祁连雪山的/一枚针”。就这样,他把月亮也固定在河西大地的边际。“弯月呀/我凉州亲戚头上的一枚簪子/被夜色/越磨越亮活。”令人惊讶的比喻,把月亮、诗人、遥远的亲人三者在一个巨大的诗意空间里连系在一起。

草原上的流水在他笔下充满了诗意。在夏日的午后,“累了的黑河横卧着/微弱地喘息/河滩上的女儿/赶着五只羊/能听清好哼着的歌词”。这条人格化的河流与人类的女儿共同组成一幅多么优美的画面。“雪水河像一个僧人,敲着木鱼/向北,向北,擎着一钵的银”。这荒漠之地的河流是多么圣洁,宁静,令人珍惜。“旁边的马营小河/像一个收羊毛的贩子/哽哽咽地唱着河州花子/它要把芦花的羊毛/贩到哪里”。由两岸开遍芦花的小河,想到羊毛贩子,又进一层想到民乐河州花子,比喻出奇不意,层层推进,异想天开,而又生动自然,着实让人惊叹。“咕咕咚咚/泉水的锅开了/谁来下米//几只蝴蝶/是帮不上忙的小朋友/转了几圈/又走远了”。生动清新而且富有幽默感的比喻,看了不禁让人会心微笑。这是一种真正的审美的微笑,是自然和语言的清香,浮动在嘴角,经久不散。

大地上的生灵当然是诗人笔下的主角。在梁积林的诗中,那特定地域内的一切草木禽兽和人民都和诗人一样,平等,和谐,而诗意地栖居在一起,虽然也不无痛苦,但那痛苦使生命显得更加珍贵。他喜欢写马:“一匹马,一棵钉子/马的沉思/就的钉子的深度//一匹马,钉着的是一坡的阳光//下午,一个人走来/牵走那匹马/就是拔一棵钉子/咯吱吱吱/一直,拔到了家门口//一坡的阳光/被风吹走了”。这首诗最能体现诗人的审美状态,在宁静的观照中,诗人的全部感知完全融入了“马的沉思”。也可以说几乎等同于它,通过它而与阳光(自然的极品)合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河西大地诗集中的绝大部分作品,从审美趣味上来说,都与这一首有些类似。“我,和我的马/像一根线/穿过针鼻的峡口”。马的速度通过“像一根线“这个奇妙的比喻达到了夸张的极限。“在一个饮马池边/几匹马/突突地打着响鼻/舔着结了冰的蹄迹”。纯用白描,把马的动态写得维妙维肖。他写驴子:“从北山拉煤回来的/毛驴车队/把一堆嘘唏/赶进了小镇”。用“嘘唏”二字替代那一群在雪地上流着汗水,喷着热汽的驴子,动态毕现,隐约让人感到一种劳动的艰辛和幸福,可称神来之笔。他写狗:“几声闪着寒光的狗叫”。狗叫而闪着寒光,前所未闻,诗人运用高超的通感技巧,写出冬日西北夜空的冷洌之气和孤绝之境。他写牛:“牛背上/一旷野的风雪和/暮色”。十二个字,既写出眼前苍茫的实景,又写出牛(以及那些沉默如牛马的人民)的艰辛和忍耐。“北山口下来的一群牦牛/把雪地/烧了个窟窿”。把牦牛的黑喻为茫茫雪地的白中的一个窟窿,本来已是妙趣横生,而诗人用一个“烧”字,更写出一种生命倔强的热力,读之让人精神一振。“梁上的一对犏牛/久站着,苦思冥想”。我不知道牛苦思冥想的是什么,但如果生活迫使一头牛思想起来,那一定会是因为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重。“一头牛,在沟底/孤怜怜地/反刍,仿佛被腌在了那里/风啊,顺手/再撒上一把沙子的/盐粒”。一个“腌”字,暗示出牛的瘦瘠,那种形像看了又让人心里一沉,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写羊,说它们是“一群喊着爹娘的羊”,其可怜可爱的动态和声态活灵活现,真是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当他写到一个破败的羊圈,他的笔下浸透的情感更让我为之动容:“我说的是一个羊圈/一个破败的羊圈/孤立在,一隅/山坳里/像一件被时光撕破了的/羊皮褂子//窑洞顶上/搬运草料的/牧羊人,被风/搡倒过几次/我没有看清//羊叫声/像西风的筋骨//夜里,一只母羊在昏黄的油灯下/产下羔子。”

生活中的草原戈壁并不是电影中的草原戈壁。梁积林笔下的河西亲人,虽然也骑马牧羊,却并不是传奇中的主角,而只是那特定生存环境的顺民。“母亲背着一捆青草/拽进院门/甩在了土台沿上/弹了弹落日的羽片//父亲牵着牲口/腿痛病使他一瘸一拐地/向麦田深处的河边/走去//炊烟是一根针/缝好了这白与黑的/伤口”。诗人的父母在他笔下,只是一系列动作,没有声音,那种寂静中有着难以言传的耐力和亲情。最后一节,一个绝妙的比喻,透露出生活的玄机:是炊烟所像征的那种亲和,温饱,使人不断地遗忘痛苦,获得再生的动力。“父亲的烟锅/一夜眨着眼/哔叭作响//来了一位老哥/他的咳嗽是块石头/碰响父亲这块石头。”在不可抗拒的天灾中,人们相对无言,只有用咳嗽和不熄的烟锅来表达内心的焦虑。轻描淡写的几笔,河西人的形像、性格和心理活动呈现无遗。“早起,碰上儿时的狗子/他的一拳叹息/又点燃了/昨夜的灯盏//我们俩是是两堆篝火/蹲在霜冻的地头/燃烧了好一阵”。干旱季节里,诗人与儿时的伙伴相遇,相约,夜谈,叙事极为简洁巧妙,没有一点多余笔墨,却给人无尽的想像。叹息而用“拳”为量词,既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无可奈何,又表现出人物之间的亲昵,把极复杂的情绪蕴于不可能更少的词语,可谓匠心独运,字字如金。“拉着二胡弹唱的/凉州瞎子/你弦上的泉水/像土屋木檐上的冰凌/冻在了自己的/手里”。一个递进式比喻,写尽音乐的悲凉和乐手的悲凉身世。

梁积林用语言的碎石给我铺就了一条通向河西的走廊,而我在那里碰上的梁积林却并不像一个诗人,朴素,木讷,手脚麻利,一如他那些仍然手不离锄柄马鞭的父老兄弟,和那片土地的颜色已溶成一片。“我在屋后的山坡上/劳动,抓起一把把化肥/像在春天的大锅里/撒着盐粒”。作为诗人的梁积林,也就是那个作为村民的梁积林。也许,只有读到他写鹰的诗时,你才会感觉到一种超越的精神跃出草原。“那鹰腾空而起,似按了一下/岩壁:矮了下去/那人赶着牛群,穿过山谷/说出,说出,祁连山北麓,风雪/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吆喝挡在嘴里/那兔从一株柳墩底下蹿出/雪塬的心跳急遽加速”。强烈的动感,壮阔的画面,令人心跳的特写镜头,诗人为大自然的神奇欲歌欲哭的神情呼之欲出。诗人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写鹰的起飞,用一个“按”字,很让我想起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炼字术。如杜甫写鹤,“万里不以力,飘然森会神”。用一个虚词以取代动词,把鹤那种似无所依倚的飘然之姿暗示出来。而梁积林的“按”字,则是在表面的平静中暗蓄磅礴内力,可谓异曲同工。接下来的“矮”字,也下得精妙,以形容词代动词,既反衬出鹰的高度,又与前一句结全起来,大大加强了“按”字的力度。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梁积林对古典诗歌的炼字术的继承和学习是很值得注意的。

梁积林的诗歌技巧在当代诗人中也可算独树一帜,从上面我已经引述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他很少追求现代西方技巧的繁复,对当下琐屑庸俗的诗歌时尚也不屑一顾,他的技法特征归结起来大概有三点,而其中每一点几乎都与中国古典诗歌技巧一脉相承。从结构上来看,他的诗歌主要都是采取的国画式的散点透视法,其审美镜头在较大的有机空间里平移,摄取多个表现力强的局部,并置诗中,局部与局部之间,既相映成趣,又有跳跃和想像余地。偶尔,他也采用一些变换视角的现代手法,但其实这手法在古典诗歌中也并不鲜见。从修辞上来看,他最为擅长的是比拟,在<<河西大地>>这个诗集中,绝妙的比拟几乎俯拾皆是,目不暇接。这一手法构成了他的艺术堂奥的基石。也是给读者最大的阅读快感的一个部份。从遣词的角度来年,炼字术是他的一大艺术法宝。对动词、名词和形容词的提炼,使他的诗歌语言极为精确,生动,而且简省。这一点已在前面多有论及,不再赘述。

当然,阅读梁积林的诗歌也不是没有遗憾,有时候,那些遗憾甚至会影响到我对它的作品的综合判断。苛刻一点研究他的诗歌,你会发现一个相当致命的,也许可以说是本质性的缺陷:那就是整体上立体感的欠缺。如果把一部诗集看成一个由空间、时间和诗人精神深度组成的三维体的话,他的作品在后面两个维度上都有明显的不足。<<河西大地>>似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准确说是目前),这就几乎完全丧失了历史的深度。(这里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并不认为所有的诗歌一定要写历史,但伟大的诗歌却一定具有强烈而深刻的时间感。)同时,诗人融入<<河西大地>>中的自我,也仅限于情感和审美趣味,很难看出主观精神和思想的影响,从而使其认识价值大打折扣。此外,由于在技法上对于比喻的过度依赖,梁积林的诗歌有时候显得雕琢和局束,不够从容自然,对一些类似比喻的反复利用,也让人产生单调和江郎才尽之嫌。例如用盐比喻雪、、沙、化肥等物就在多处出现过,用刀子比喻牲口的声音也屡见不鲜。一位身为诗歌编辑的诗人曾对我说:“梁积林的诗除了语言比较新鲜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这种看法当然偏颇可笑,不负责任,甚至是别有用心的。但是我仍然怀疑,他也许看到了我所看到的另一面。而不少诗人和评论家,也正是这样把他人的瑕疵当成自我膨胀的粮食。

至今,梁积林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陌生人,我们既没有通过话,更没有见过面,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什么营生。就我有限的了解,我猜想,梁积林应该是相当豪爽重义的,正如他诗歌,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全心投入,终身不悔。他的诗歌唯一的主题就是生他养他的河西大地。而他写诗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感恩。他非常知足,心无旁鹜。我想,这种知足并非源于眼界的狭隘,倒是因为目光的专注和情感的深入。当诗歌真正抓住了真实质感、可资信赖的事物时,她就会情愿从一而终,而她的价值也因而找到了一个持久的载体。以我个人的观点,构成诗歌的文字本身无论看起来有多么漂亮,都有可能是毫无价值的,它们只有和事物联系起来才获得生命,也就是说它的价值在于它的能指,而这能指的极限之一是事物本身。倒过来说,是事物赋予文字以价值和生命,事物本身的生命力和价值属性决定着文字的生命和价值。这也就是说,是河西大地给予<<河西大地>>以价值,梁积林把自已的全部心志融入了河西大地中,所以他的诗歌的生命,也许,可得而与河西大地共存。细读<<河西大地>>,在不时为其传神之笔而啧叹的同时,我也更深地体会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诗歌最大的幸运就是作为这大美的揭示者。


在一首题为<<织>>的诗中,他说:“我只是一道/花纹”。是的,可以这么说,梁积林和他的诗歌,就是河西大地的一道花纹。


2003/04/06
仰天曾大笑,低首更沉吟
级别: 一年级
1楼  发表于: 201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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