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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侵晓斋诗话之二
级别: 一年级
0楼  发表于: 2013-03-05  

侵晓斋诗话之二

       二十二、门与窗

       门与窗者,主功能固异:君子行不由径却必由户,偷儿穿窗,孔子与伯牛之手亦由窗,小人、猫、鼠、春风等两宜;内外联络,殆无异,古时尤然——无玻璃、皆开闭;至若凭窗、倚门之观,则毫无异也。
  故诗联中对用,岂可如《礼记·儒行》“筚门圭窬,蓬户瓮牖”般博喻无忌?易犯合掌之病也。沈佺期名句“晓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实已犯,无非题《夜宿七盘岭》,拱“宿”之贴,或即时之景,又诗句灵动,尚不显。而沈另一首五律《酬苏味道夏晚寓直省中》“卷幔天河入,开窗月露微”,则毕显矣。
  胡应麟《诗薮·内篇》卷四:“合掌....齐、梁人往往犯之....初唐诸子,尚袭此风。.....沈、宋二君,始加洗削,至于盛唐尽矣。”
  说只合于一般,涉本题类者,易犯而未必,沈洗削未力,承启有余,除上二例,尚有《古歌》“水晶帘外金波下,云母窗前银河回”等,而盛唐甚至其降,虽无如南朝梁刘孝绰《夜不得眠》“夏叶依窗落,秋花当户开”之显,却远未曰尽:盛唐沈宇《代闺人》“百花帘下朝窥镜,明月窗前夜理琴”蹈沈而半移其莠;岑参《登总持阁》“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未为殿;唐末李建勋《宫词》“帘垂粉阁春将尽,门掩梨花日渐长”尚开新;杜牧《经古行宫》“重门勘锁青春晚,深殿垂帘白日长”亦大有嫌;皮日休《石房》“棂中空吐月,扉际不扃霞”又焉能逃过?宋晁冲之《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其一)“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去齐梁者最近;周必大《次韵芮曹国忆去年上元》“门外人随月,窗前竹动风”稍次而已。
  甚至至法严律究之清季,尚有吴雯《遥题王咸中石坞山房》“窗外一湖明,阶前众山出”、屈复《王母庙》“阶前古柏寒无叶,门外瑶池积冰”等,一皆形而顿步于北周庾信“阶下云峰出,窗前风洞开”之干犯。
  避此病者,诚然,主流也。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一隔(未由观,如闭)一开,一正一反,犹四两拨千斤,驱后来者孜孜以效,唐韩溉《愁诗》“门掩落花人别后,窗含残月酒醒时”为真闭、宋石象之《咏愁》“门掩落花春去后,窗涵残月酒醒时”径取后者如是、宋延寿《宋镜录》卷一“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步趋维、清吴琪《春晴晚眺》“帘开燕子归来晚,门掩梨花落处多”仿维易李建勋一字而功成;温飞卿“隔竹见笼疑有鹤,卷帘看画静无人”、清张锡祚《晨诣南园采蕨》“隔屋听鸣鸡,启扉看曙色”等实亦属此者,唯白香山“看院只留双白鹤,入门惟见一青松”乃自出。
  最能化弊为利者,仍非老杜莫属,“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以见老杜真能调动一切可以调动之力量:窗台以下至门槛、门框以上至窗梁,交集内外,皆为其张用。读之,即刻使人想象至焉,老杜坐于堂,雪顶之高杳、河岸之倨势,山在高处雪、水往低处流,井然入毂,如画之誉不诬,合掌之疴绝任。虽然,此二句徒有千秋、万里时空之极致,而少别作雄浑沉郁之觉,是极工巧而损气格也,盖人工之巧,终是弊矣。
  余学也不确,肩之于前贤,只通万一,尝有《七律
·春日山居》对句“一遇推敲星满户,无须指引月当窗”,乃实况,窗上玻璃(与古异者)污不见星,唯月可;门开时,星天豁然,故耳。然终究是病,不能安,未敢出余当日三省之外也。 



    二十三、玉壶冰心

    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合用《宋书·良吏传·陆徽》:“廉尚愈高,冰心与贪流争激,霜情与晚节弥茂”,与鲍照《代白头吟》“清如玉壶冰”。由姚崇(比王早约50年)《冰壶戒训》“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可知,“玉壶”即“冰心”义,亦见如清陈梦雷《赠臬宪于公》:“玉壶澄凛冽,乔岳耸嶙峋”等。虽玉壶可取用字面义,如唐曹唐《小游仙诗》之三八:“还丹失尽玉壶空”者等,但王句仍有叠复,衍为名句,瑕为瑜掩。某国家级报纸,表二胡演奏名家闵惠芬如何德高艺精事,赫然醒题为《一片冰心在二胡》,去叠,却亦杀风景。若此“喉舌”某日表阐某养老院热心侍奉瘫痪孤寡,端屎端尿十几年无怨,题作《一片冰心在夜壶》,不当惊世界殊也。 



       二十四、曲终人不见

       钱起借无名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会试因中魁选事,《古今诗话》、《唐诗纪事》非小说者言,又人有自谦而无自抑者。鲁迅尝手书此二句赠人,东坡《江城子》“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之明借等,皆非为“鬼谣”所眩,亦皆感于钱之坦荡也。所谓诗在草野,信之矣。李、杜中岁以后,岂非草野中者?使老杜流离蜀乱,存稿不完,或自辑未竟,则时传佳句,佚其系属,亦如上焉;太白如未遇赦,名下诗传,什不六七,亦恐奢望。今岂非亦然,狺狺者庸妄,愔愔者颙望哉。





    二十五、苏轼淫诗

       北宋词人张先八十时娶十八岁美女苏惠为妾,东坡往贺,赠诗: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末二句虽然比兴奇佳,妙趣横生,然即《金瓶梅》中被删淫诗如:

    寂静兰房箪枕凉,才子佳人至妙顽。
    才去倒浇红蜡烛,忽然有掉夜行船。

也无如此显露。先未恼羞,一则文人以妾婢调侃为常,至于东坡甚至迁居前送妾与友。二则“一树”、“压”扬示老当犹壮之势,故张见后大笑而纳。

  老夫少妾,文人嗜好,纪晓岚亦七老八十续少妾,且为才貌俱佳,乃举案齐眉,相视忘年。清末民初诗人兼论家陈衍,石遗老人,八十收贺寿诗中有首末句移用“一树梨花压海棠”者,后见旁注:“石遗有幼妾”。太祖皇帝耄年仍以美女“大队”侍奉在侧,夜夜枯枝,乱压海棠,以其文武至圣也。宰相动情语人:“上精力充沛,吾民之福矣!”至物理学家杨振宁,82岁迎娶28娇娘,却颇遭物议,以为文、理有别,何公之有!非但其青梅柱马,老小无猜,明媒正娶,且其才华成就造极,已人中龙凤。故余当时拟贺联,备送:

    半篇论稿赢天奖; (与李政道合著论文获诺贝尔奖)
    一树梨花压海棠

但碍于一时嫉讽甚多,恐杨先生误解为同类者,终未果。




        二十六、苏轼奇诗

        与上类同犹愈者,《苏文忠公诗集》卷十一《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噫!八五耄龄,犹兴
幸嬖能事,真鼓舞人心也。想其时尚无伟哥,至多牛黄鹿鞭类自然品,昔闻西人房事有至九十仍能者,遂爱国热情陡升,我中华不弱哉!

  此诗之奇,不在句句用典,而在所用,皆张姓故事,乃戏作之用极也。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谓此诗:“‘诗人’谓张藉,‘公子’谓张祜,‘柱下’张苍,‘安昌’张禹,皆使姓张事”。

  至于具体,王懋《野客丛书》卷九二曰:“张子夜晚年多袄姬,东坡有诗曰:‘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正均用当家故事也。案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子蒲,崔小名莺莺,元稹与李绅语其事,作《莺莺歌》。汉童谣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又曰:‘张祜妾名燕燕’。其事迹与夫对偶精切如此。‘莺莺’对‘燕燕’,已用于杜牧之诗,曰:‘绿树莺莺语,平沙燕燕飞’。前辈用者,皆有所祖”。所谓“汉童谣”,乃赵飞燕事,见《汉书外戚传》,成帝微行时,常携“张公子 ”张放幸阳阿公主家,与飞燕相见。而“燕瘦环肥”并杨玉环之赵飞燕,乃史上不让武则天之淫妇,尝与数十男子连续行淫,数日不息。又《诗经》中亦有“燕燕”,苏径用于此亦尝不是。

  张道《苏亭诗话》卷一:“东坡博通群籍,故下语精切,每有故实,供其驱使”。然东坡诗词不以用典为著,向无堆砌似此者。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亦云:“坡公熟于庄、列、诸子及汉、魏、晋、唐诸史,故随所遇,辄有典故,以供其援引,此非临时检书者所能办也”。诚哉,坡才学冠古今,有其能未必即有其行形者,是愈能者愈非如浅能者好搬弄也。坡公于此,戏间搀杂讪讥曲刺意,仿佛可见苏词《小鬟琵琶》中“且更从容等待他”一般同情妇女之心也,可不察乎?




    二十七、宿江边阁

    杜甫夔州时尝住江边西阁,作《宿江边阁》: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次联自南朝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上句易一字、下句易三字,非仅为近体声律也,“翻”字佳甚。实亦与宋之问《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宿云鹏际落,残月蚌中开”有涉,宋两句亦化自何,杜句九成自何,一成自宋,以见“转益多师”。 

       静安云:“一切景语皆情语”,读此诗,“暝色延山径”与灰暗世况及黯淡前途何其相似,“高斋次水门”与心犹高之诗人滨歧路何其相似,“薄云岩际宿”与漂泊羁旅何其相似,“孤月浪中翻”与诗人孤贞情怀无力于动荡乱世中何其相似,“鹳鹤追飞静,豺狼得食喧”与战乱喧嚣何其相似。 



    
二十八、
刘项原来不读书

       章碣《焚书坑》现代知名度甚高,盖二次庐山会议后,黄永胜,一介武夫,目不识丁,检讨中忽然冒出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部中国通史,大半部世界古代史,皆读书者败,不读书者胜出。爰暗中升级,更换朝班,演成事件。后颁发罪证材料中,此诗在列,国人无不被知也。黄有志于翦秦乎?非也,话无厘头,不读书故,遂言发祸随耳,而此诗遂乘言文行远之便也。



    二十九、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老杜此诗并无新意与佳处,入《三百首》等选本,“名家分”使然。杜诗千四百,七绝只107首,五绝只31首,诚(尤后者)不及他体多矣。或以为既称圣,则完备。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四:“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外,极少佳者。”稍过耳,摩诘、襄阳、文房等,应不在柳州下

  或推末句,乾隆《唐宋诗醇》卷十七:“遂使诸葛精神,炳然千古,读之殷殷有金石声。”直如唱红中颂。民国人俞陛云《诗境浅说》续集:“少陵低回江浦,感遗恨于吞吴,千载下如闻叹息声也。”
沈《别裁集》亦此。岂老杜首发?《三国志》孔明叹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以来,冷饭新炒而已。

  老杜崇诸葛(《蜀相》、《咏怀古迹》之五等),夔州“八阵”为四处八阵中最著者,此间形胜亦大有可写,苏轼《东坡志林》:“诸葛亮造八阵图……垒石为八行,相去二丈,自山上俯视百余丈,凡八行,为六十四聚聚正圆,不见凹凸处,如日中盖影,及就视,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刘禹锡《嘉话录》:“夔州西市,俯临江沙,下有诸葛亮八阵图,聚石分布,宛然犹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澒涌湟漾,大木十围,枯槎百丈,随波而下,及平水落川平,万物皆失故态,诸葛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动。”

  摹写形胜、感抒古迹,老杜
擅步天下,轻车熟路,洋洋洒洒者一挥而就,何无他体、独以不擅又最少字数之五绝?盖与杜甫原儒之近朴素唯物主义、去神秘主义思想有关。出身“奉儒守官”家庭,受正统原儒(自孔子)熏沐,后虽漂泊一生,未渝涅于当世佛、道泛滥者,守衷独善。只在夔州时曾一度近佛,寄以解脱困苦,乱投医耳,《秋日夔府咏怀》:“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但明年下荆江,并未去双峰寺,亦未往庐山寻马祖道一,可见不过一时谈资。《谒真谛寺禅师》:“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皆见现实俗缘。至于道教,杜诗中极少处,只与研究药学有关。

  孔子远神秘主义思想,为后儒表率,“子不语怪、力、乱、神。”子路问“事鬼神”,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问死,答曰:“未知生,焉知死?”非躬自感知者存而不论,略于天道、详于人道。世界观与思想,杜甫承之。八阵图,今知,即如金庸小说唬骗童幼之功法,虚夸假托,子虚乌有,谬传而附加者,无非满足某种神秘向往。杜甫亲见此“胜迹”,并无异处,无法想象,与其信书,不如不知为不知,宁使其略,三字以外,不加一语!诸葛名就精神于此,不多涉一句!乃以五绝最短字数为之。

  此类思想,尚可见于其古风《石犀行》:“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石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滥不近张义楼。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修筑堤防出众力,高拥木石当清秋。先王作法皆正道,诡怪何得参人谋。嗟尔五犀不经济,缺讹只与长川逝。但见元气长调和,自免洪涛恣凋瘵。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甫不孤哉,王建《寒食行》:“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那得到黄泉!”清末时吸收西方思想之袁寿龄《烧纸歌》、《纸钱行》亦不出其上。唐汪遵《西河》:“自从明宰投巫后,直至如今鬼不神。”同理清末民初之蒋士铨《驱巫》亦不过如此。

  此思想意识,系统与广泛反映于文学观者,即所谓“写实”,不写未尝亲历亲履亲见亲感者,不多涉形而上想象之域,一切灵感源于现实。所以称为现实主义诗人,就影响千年中国诗歌走向而言,“伟大”不足恰以名之。

  西方诗学体系以神秘化传说之英雄史诗与宗教诗、诗剧为起源及承脉,讲求神思与想象、迷狂与竭尽、大胆与浪漫、形而上之超越与追求。雪莱《诗辩》:“在通常的意义下,诗可以界说为想象的表现。”与杜甫领军之中国古代传统诗学体系,因、果差异显矣。至于其中优劣判析,则为复杂别题矣。



    三十、通感微补益

    钱钟书先生1962年于《文学评论》杂志发表《通感》论文,后修订入《七缀集》,较之《谈艺录》、《管锥编》偶涉,详尽系统矣。其文曰:

    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家和修辞家似乎都没有理解或认识。
   宋祁《玉楼春》有句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李渔《笠翁余集》卷八《窥词管见》第七则别抒己见,加以嘲笑:“此语殊难著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余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同时人方中通《续陪》卷四《与张维四》那封信全是驳斥李渔的,虽然没有提名道姓;引了“红杏‘闹春’实之未见”等话,接着说:“试举‘寺多红叶烧人眼,地足青苔染马蹄’之句,谓‘烧’字粗俗,红叶非火,不能烧人,可也。然而句中有眼,非一‘烧’字不能形容其红之多犹之非一‘闹’字,不能形容其杏之红耳。诗词中有理外之理,岂同时文之理、讲书之理乎?”也没有把那个“理外之理”讲明白。苏轼少作《夜行观星》有一句“小星闹若沸”,纪昀《评点苏诗》卷二在句旁抹一道墨杠子,加批:“似流星!”这表示他并未懂那句的意义,误以为它就像司空图所写:“亦犹小星将坠,则芒焰骤作,且有声曳其后。”宋人常把“闹”字来形容无“声”的景色,不必少见多怪。
  晏几道《临江仙》:“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毛滂《浣溪沙》:“水北寒烟雪似梅,水南梅闹雪千堆。”马子严《阮郎归》:“翻腾妆束闹苏堤,留春春怎知!”黄庭坚《才韵公秉》:“车驰马骤灯方闹,地静人闲月自妍。”又《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寒窗穿碧流,润础闹苍藓。”陈与义《夜赋》:“三更萤火闹,万里天河横。”陆游《开岁...有赋》:“百草吹香蝴蝶闹,一溪涨绿鹭鸶闲。”范成大《立秋后二日泛舟越来溪》:“行入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陈耆卿《与二三友游天庆观》:“月翻杨柳尽头影,风肴擢芙蓉闹处香。”又《挽陈知县》:“日边消息花争闹,露下光阴柳变疏。”赵孟坚《康不领...长赋》:“闹处相挨如有意,静中背立见无聊。”从这些例子来看,方中通说“闹”字“形容其杏之红”,还不够确切;应当说:“形容其花之盛(繁)”。“闹”字是把事物无声的姿态说成好象有声音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马子严那句词可以和另一南宋人陈造也写西湖春游的一句诗对照:“付与笙歌三万指,平分彩舫聒湖山”。“聒”是说“笙歌”,指嘈嘈切切、耳朵应接不暇的声响;“闹”是说“妆束”,相当于“闹妆”的“闹”,指花花绿绿、眼睛应接不暇的景象。“聒”和“闹”虽然是同义词但在马词和陈诗里分别描写两种不同的官能感觉。......
  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诸如此类,在普通语言里经常出现,譬如我们说“光亮”,也说“响亮”,把形容光辉的“亮”字转移到声响上去,就方法仿佛视觉和听觉在这一点上有“通财之谊”(远山拙注:指古人好友之间钱财混有,不分你我)。又譬如“热闹”和“冷静”那两个成语也表示“热”和“闹”、“冷”和“静”在感觉上有通同一气之处,结成配偶,因此范成大可以离间说“已觉笙歌无暖热”。李义山《杂篡-意想》早指出:“冬日着碧衣似寒,夏月见红似热”。我们也说红颜色“温暖”绿颜色“寒冷”,“暖红”、“寒碧”已沦为诗词套语。
  ..........

   论详而例丰,细味之,写“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宋祁宋人,“嘲笑”者李渔明末清初人,对“闹”理解“不够确切”者方中通为李渔同时人,歪解苏诗之纪昀清人。钱先生又专强调“宋人常把‘闹’字来形容无‘声’的景色,不必少见多怪”,此“宋人”有与明、清人相对之意味。下所谓通感“闹”诗词援例,一皆自宋人。似乎钱先生认为以通感修辞手法应用“闹”,不仅宋人发明,且其独有,至明、清失传或衰微,人已不解。大家如纪昀者尚不知所以,遑论其余。

  然余偶读清作,见反证,徐石麟词《浣溪沙
·咏兰》:“闹绿酣红强赴时,春兰着意在芳姿”。徐清初人,与李渔、方中通大抵同时或略晚,比纪昀早,字又陵,号坦庵。其非无名之辈,当世诗词家也,有《坦庵词》集传世。且一家老幼,尽擅倚声,有《徐氏一家词》行世。清人徐元美序《坦庵词》云:“...乃读其诗、骚、词、剧者,每每拟为风流倜傥,.....坦庵静研经史,博猎典籍,多所论著”,可见亦为学者。

  此反证或许不足以微调钱先生未明下之结论,但为钱先生《通感》补例可矣:后世通感修辞法“闹”之用并非全非,或明或暗而已。唯世衰时异,整体“通感”修辞法之用,后之暗弱,若无土之植,或反如他山之石,见钝于西人之渐成丰腴矣。钱文后“闹”之外其他诸例,自唐始,但唐人不多,盛唐尤少,岂与气度有关?最多者宋词,明清以来又剧减矣。




    三十一、好去娇儿女

    萧涤非先生抗战流寓渝间,生计蹇连,夫人患病,无力抚养,不得已将亲生送人,先成五律:

    好去娇儿女,休牵弱母心。啼时声莫大,逗乐笑宜深。
    家国原无恨,苍天不雨金。修江与灵谷,是尔故山林。

“好”字看似黑色幽默,“休”看似冷绝,实正深痛之至。所以“儿女”,乃夫人壬辰间不知男女,但已说好人家,后早产,未几夭折,遂父母短痛,子亦免长痛矣。四句“笑”字催人泪下,天下父母,不忍体味。结“修江与灵谷”,为萧夫妇各自家乡山水,以见文人之痴迂。


萧先生资深品端,1933年清华毕业,同学曹禺、钱钟书等,首、末皆山东大学教授。又为现、当代研究杜甫专家。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为迎合,无耻贬抑杜甫,又顺手批斥当时几位杜甫研究学者,点名三人:冯至、傅庚生、萧涤非。冯1952年出有《杜甫传》、1956年出《杜甫诗选》;傅50年代有《杜甫诗论》,79年有《杜诗析疑》;萧56年出有《杜甫研究》、62年出《杜甫诗选》。皆49年后最早专著,今杜学、诗注满天飞,但作为新式研究专著,49年前闻一多年谱等外,三氏开山者也。

  萧涤非先生以学者闻称,罕写诗,或人罕见,但见,则予人强烈印象,一以大学者之雄厚学力素养,如撵鸿毛,举重若轻,而若轻实重,决非学力未到之巧作可以比论;二以先生毕生研究杜甫,诗便全得杜风:沉郁、跌宕、返朴。




    三十二、长于妇人之手

    静安推崇李后主,《人间词话》名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赤子之心”借用《孟子》中语,但比孟语更近本原,乃本于叔本华所谓“天才之童心”(Childlike character)。

    吾国舆论四月天,最能呈一阵东风一阵西风,风下一边倒,五六七十年代批判王国维唯心论,《人间词话》一无是处,满目疮痍,人同此心;粉碎四人帮后全面大翻案,《人间词话》金声玉振,句句嘉言,心同此意。于此语,学者专家教授各有其论,或谓儿童般“天真与崇高之单纯”,或谓反对封建思想之个性要求,云云。

    余未信书,何况尽信,王静安此语口中雌黄,荒诞无稽,老而故为浪语也。

    其一、静安推崇后主者,与众也,非前期宫廷词,而为亡国后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可见亡国之君之痛、俘获并囚禁于宋太祖之屈辱、磨难、压抑,才使后主“词人”得以成型,微此,终其生写艳词而不传一首。则“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正是其先不足以为“词人”之短处,岂反为“长处”?


    其二、或谓指其成长基础,如此成长阶段,再历后之苦难,才成就词人。尚可商榷,则谓长于富足下之单纯即罢,如此静安或能抽绎共性,类似富家里豪、书香官宦而变异者等,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此等诡异之语最惑人听闻,“深宫”与“深宅”于童子,如何其异?宫人“妇人”与大家婢使“妇人”,于童心之塑迁,如何其异?实则“长于妇人之手”,亦可为骂人语。静安心理不净,远赤子之心也。

    其三、“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十人君九此,共通短处,岂独李后主乎?言之何益?蜀汉后主刘禅,长坂坡失生母,自襁褓起,纯然长于妇人之手,亦亡国受辱,却乐不思蜀,未成诗词人。愈知静安之语,无聊无稽。

   《人间词话》又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以及“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两语正与抵牾,可见其未及细思或未及整入“删稿”,或为崇观堂者可辨者也。 




    三十三、茱萸与山茱萸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又《山茱萸咏》:“朱实山下开”,“朱实”一作“茱萸”。茱萸,山茱萸,王诗中者一也,但非恒等。世称“茱萸”者,凡三焉,一为“山茱萸”,山茱萸目,山茱萸科。生北方,关中为著,其佛坪县为“中国山茱萸之乡”;一为“吴茱萸”,虽同为“双子叶植物纲”,但属无患子目,芸香科,生南方;一为“食茱萸”,目、科同后者,更南,今只台湾生焉。

曹植(《浮萍篇》:“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唐人王维、老杜、王昌龄、张说、杨衡(《九日》“强插茱萸随众人”)等皆山茱萸也。张籍《乌栖曲》:“西山作宫潮满池,宫鸟晓鸣茱萸枝。吴姬采莲自唱曲,君王昨夜舟中宿”题用首制之萧纲者,事则依李白同题姑苏台上乌栖时, 吴王宫里醉西施”云云,则为“吴茱萸”。张乌江人,仕长安,两皆知也。李煜词《谢新恩》:“茱萸香堕”,亦吴茱萸。苏轼《西江月》:“今日凄凉南浦……酒阑不必看茱萸”,亦然。吴梅村《丁亥之秋王烟客招予西田赏菊……》:“茱萸遍插故人怜”虽丁亥年,吴仕清前在太仓,但非吴茱萸,何也?唯山茱萸“插”也。然自唐后已无此俗,代之以菊花。吴诗非关景物,只用典耳。



    三十四、野旷天低树

    明文森“野旷云连树,天寒雁聚沙”,径自襄阳“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前句,浑涵超邈不及,然亦亲切。正如襄阳后句自杜陵“江月去人只数尺”之然也。



    三十五、古柏行

    黄仲则亦有《古柏行》三十二句,精警固不可规模少陵,然自成面目。



    三十六、借结法

    老杜《孤雁》末用借结法,注家或不明,或张大,诚其无所谓妙与不妙,佳于不佳,要之诗之道宽优于窄,繁胜于疏,唯此唯是也。



    三十七、江汉

    老杜《江汉》腹联“落日”借喻暮齿,则整诗自此中分,结构独特,上半开下半合而已;又非顺合,而逆合,即非自然顺承,而为转出低沉。以老杜身世,读此,辄思世之无病呻吟者,一何自加困厄,矫托阸塞矣。为语惊人故颓靡者,新诗、旧体,比比皆是,主风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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