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与烂泥（２０００－０１－２５）

    在一个山顶度假村，和原报社社长ＺＹ欢饮，天色渐暗，想起身告辞，忽然意识到这个度假村原是个陷井。一群保安整齐地排列在门口，四周都是高墙，凡是出门之人都会受到严格盘查。门外停着一部小车，门内也停着一部小车。而我站在两车之间，不知所措。因为我是一个人，特别容易引起保安们的注意和怀疑。我既不敢擅自出门，也不敢贸然上车－－说不定我一上车就被人控制了。这时李清刚在门内的车中喊道：“把花和食物提在手里“。我立即会意，握花在手，弃车顺围墙内侧急走，见一上坡路，开始跑步前进，不多久，终于发现了围墙的一个缺口，向外可见黄土山坡及远山烟霭。有一个哨兵手持电棒站在缺口外守卫，但他并没有注意我。
    我猝然穿墙，从哨兵身边飞驰而过，前面就是一条急陡下坡路，为了逃命，我狂奔如飞。哨兵持电棒急追，但总是差一两米的距离。我自觉像一道瀑布一样飞流直泻，到了山脚才好不容易收稳脚步。本以为早就把哨兵丢得老远，没想到马上就听到他呼哧呼哧地跑来，只是从样子上看，已经力不从心了。
    我走入一块烂泥田，无处躲藏，只好转过身来，强装镇静，壮着胆子对那哨兵叫道：“喂，来呀，再过来就是死！“。那人似乎本已放弃，被我一激，大怒，挥动警棒，又向我冲来。我跑上田埂，站住，手里抓着一把烂泥当成兵器，笑吟吟地说：“好，好，好，过来，过来，过来“
    那人竟放慢脚步，迟疑不进，走了几步，突然返身，急走而去。
    我终于脱身。

    梦一般不使用逻辑思维，如果在梦中出现逻辑思维，醒过来往往会哑然失笑。
  梦运用形像思维，它的语言大都是一个个形像、情节。如果我们相信这些形像和情节是有意义的＿＿绝大多数时候它们也确实是有意义的＿＿我们就只用从其喻意上理解。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把一个梦当成一首诗或者一个短篇小说来看。一个高明的诗人或者小说家不会无缘无故地塑造某个形像，或者营造某个没有表达意图的情节。梦也一样。它的看似偶然和随意的意象组合，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耐心去体会、去研究，终究会发掘出其或深或浅的含义。
  我想说的是：梦就是一个隐喻，一个很诗性的隐喻。需要有诗性的心灵去感受、体会、解析。

    把这个梦放在我出国前后的心理背景和现实背景中去理解，它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寓言。
  出国前，我在一个颇有规格的新闻机构中任编辑和记者。由于个性等方面原因，我在那儿的经验并不总是愉快的。就那时候的大环境而言，我也一直是个不入时流、我行我素的人。有一次，因为某事的触发，我感到极大的侮辱，对该机构的一把手当众使用了极其挖苦的蔑视的语言，其人甚至威胁我要采取“法律手段“报复我－－他的妻子就是当地政法系统的高官。此时我正在申请移民，不免因为这事而背上了一些心理负担。虽然我反复地对自己说，在这种事情上，他即使是再手眼通天，只怕也无能为力。况且，我们之间也并无血海深仇，他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大作文章。但潜意识之中，这种忧虑其实埋得很深。

    事后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移民顺利得远超大多数人的想像，从递交申请到拿下签证还不到三个月时间。以至于我自己都还没有做好一点心理准备。随后我就来到这里。但迎接我的并不是想像中的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而是冰天雪地前途茫茫。当时的心境，我已在其它几个移民梦的解析中作了一番介绍，不再赘述。
  而这个梦正是在这样一种心理背景和现实背景中展开的。
  它首先对我出国前的状态作了一个很形像的描述。我在一个看似山顶度假村的地方与ＺＹ欢饮。随即发现自己置身于陷井之中，急欲逃离而满腹疑惧。
  山顶度假村，隐喻我原来工作单位规格不低，而且工作也算“好玩“。ＺＹ是我直接的主管领导。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也特别好玩。经常带着我们全体员工开着车满城找乐子。

    意识到自己身外陷井之中，这正是我在出国前担心遭到报复和阻止的心理写照。
  门内停着一辆小车，门外也停着一辆小车。这个情景似乎也不是完全偶然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小车还是很能像征地位的。门内门外，就像国内国外，体制内体制外。它的喻意很有可能是：不论是出国或者呆在国内，你总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现在，你却正处在两边都摸不着的难堪境地。
  李清刚是我高中和大学时的好友，又是同乡。我出国时他早已经是一名法官了。他在车内对我喊话，代表体制内仍然有一种正义的力量在支持和关心我。他告诉我“把花和食物握在手中“，这句话象征意义极其丰富，也特别能够体现梦幻语言的巧妙性。我在梦中当下就明白了它的意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梦中并没有一个说明，而且，在我离开时，手中也并没有花和食物。种种情况都表明，这句话只可能是在运用一个梦者作为诗人不需要任何解释和理解过程就可意会的象征。

    但作为一个解梦者，我必须对这个象征所可能包含的隐义有所揭发，虽然，任何这样揭发，都会缩小它的能指，同时也消解它的诗性。
  先说花，它通常是用来比喻女人的。我之移民，本非主动，妻子才是主申请人。把花握在手中，可能理解为紧紧抓住老婆不放，才可逃离险境，进入一片新天地。（事实看来也确实如此）
  再说食物。不论在潜意识还是意识中，食物的意义都是不待明言的。所以在梦里食物可以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但是它以朋友之口特别地提出来，显然也会有所表达。它可能是：只要有一口饭吃，去哪儿都可以。

    哨兵是我的全部担忧和恐惧的一个形像载体，它可以隐射某个人，也可以象征一个巨大的系统。我的逃跑速度很快，似乎与我的出国手续顺利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坡路“这个形像。
  我所选择的这条逃离路线，是一条十分陡急的下坡路。梦中如此安排，是出于偶然，或者潜意识运作的惯性，还是有其强烈的暗示性呢？它是不是要说：我从一个不错的编辑、记者，刚刚崭头露角的作家，一下子来到如此陌生的环境中，从事如此不足为外人道的活计，难道不是走了一条又陡又急的下坡路吗？我倾向于认为在这个梦里，下坡路确实是有其喻意的－－－虽然并不是所有这种向下奔跑的梦都含有类似的意义。（有些此类梦可能只是童年经验的重新浮现，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从山上向山下俯冲的游戏了）

    烂泥田这个形像的出现使我更加相信下坡路暗喻着人生的失落感。而身在烂泥之中，难以自拔，则正是一个举目无亲、傍徨无地的新移民的逼真写照。但梦思的曲折却不止如此。它从另一种文化中过来，还深知那种文化中的崇洋的根底。所以最后出现了非常有趣的一幕：他用一把烂泥吓退了追兵。这既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梦见身在一所免费的英文学校中，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同学，和我对视，目光温柔。于是我们亲昵地坐在一起，我吻她，她假意推拒的手势还没有做完，就起身开始脱衣。我们开始做爱。在这个过程中，我一边愉快地想：“人们都说洋女人太高大，难以驾驭，原来是无稽之谈。我和她这不是很吻合的嘛。“
  就在我们兴奋的当头，忽然飞来横祸。场景立即转到了一座大海中的孤城，海水猛涨，洪波滔天，城市周围的防波堤已全部被淹没。
  我从一座依山而建的学府下行，看到教室和宿舍前一片荒草，山洪直下，带来无数秽物。满目肮脏，不堪入目。来到海边。眼前只见无边大海，吞天没地。无数人蚁集于高岸之上号呼。回顾来路，一小片一小片仅存的土地也在涡陷，变成沼泽。在那所大学门前高陡的梯级上，有两头庞然大物正在奋斗，相互抵牾。其一看是长颈鹿，其二为大羚羊。大羚羊枝叉其角，愤然冲上山坡，撞向一座悬崖，山崩地裂，四处的栏杆皆被震碎。长颈鹿轰然倒入大海之中，泥土沙石也随之滚滚沉入海水，久久不绝。

    政府之军警此时仍在全力维持秩序，在海边设置了数条通道，引导民众分路分批潜水逃离。我和妻子被带到一处埠头，据说那里海边悬崖下数丈深处有一条暗洞，如果能闭息潜水穿过暗洞，也许可以觅得生路。
  没有任何潜水器材，我想，就算我能一口气下潜几丈之深，但水中暗洞又不知几许长，要穿过它何其之难！可怜的是那些被吓破了胆的人，为了如此渺茫的一线生机，竟然纷纷跳下悬崖。我和妻子在岸上徘徊寻思：妻子根本不识水性，跳下去必死无疑。我小时潜水，总是将一口将胸中之气全部呼出，让身体自然下沉。如果在大海之中也这样做，岂不直接沉到了海底？
  就在这生死倏忽之际，孤城急剧摇晃，开始全体下沉，众人皆奋不顾身跳海求生，就在我们也打算鼓起勇气赴水之际，大惧而醒。
  醒来大自庆幸：幸好这只是个梦。

    把同一时期同一主题的梦记在一起，便于研究，解析时也可能省去许多重复。
  联系前几个关于移民的梦，这个梦中体现的初来乍到加拿大时的焦虑、茫然和恐惧感，是一种被潜意识极端放大的心象。也许有人会问，你们刚到加拿大时那几个月，真的感觉那么可怕吗？其实不是的，绝大多数时候，至少我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乐观和愉快和充满新奇感的。但是梦不一定要表达和你的表情相一致的东西，更多的时候，它表现的恰恰是你的意识所极力排斥的感觉。而且它的表现手法，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夸张。
  夸张是梦的本质特征之一。
  从几种特殊类型的梦来研究梦的夸张特征最容易看出门道来。
  人在将醒之前的梦境，常常最易受到外界的声响和身体的接触等非睡眠因素所干扰。

    如果窗外狂风摇打树枝，你可能会梦见地震，房屋倒塌。如果有一个小虫子叮咬你，你可能梦见自己被人用烧红的烙铁折磨你。如果小孩尿湿了被子，你可能梦见自己被淹没有大江大河之中。
  人体在睡眠之中，对外界的绝大部份感觉都被关闭了，如果有某种刺激被睡眠中的身体所感知，并传入潜意识之中，潜意识会立即将它转化为新的梦象，并且往往改变原来梦境的主题线索，制造出极为惊悚的情节，达到让你惊醒的目的。从很多梦例看来，梦对那些睡眠中的肉体感觉总是极其夸大的，它之所以要夸大，似乎是因为不夸大就不足以惊醒你，让你回避可能存在的风险。同理，梦对潜意识种的深层心理因素也是极力夸大的，因为不如此就不足以引起意识的重视，提醒你还有那样这样的问题存在。

    我在前面说过，作为一个新移民，我确实感到过失落、焦虑、茫然。但这些感觉就算我自己以最大值来估算，也远远不及梦中所呈现的１％。所以，对于梦所提供的信息来推断一个人的真实心理，是必须要有一个相当大的折扣的。
  （未完待续）

    上面这个梦的大意一经点破，就不需多费口舌。但它还是有几点特别之处，值得留心。一开始，与洋女的交合，它虽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愿望的实现，但放在全梦之中，其喻意就不应该被忽略。在这个比较完整的梦中，它是因，代表自己移民来到一个英语国家。正是因为这个因，才会有陷入海上孤城的果。海上孤城，象征着孤独、恐惶、焦灼。而在这孤城之中，两只大动物的战斗，是内心矛盾的集中体现。要在长颈鹿和羚羊之中，找到它们的确切的象征物是很难，也是不明智的。我唯一能看到的似乎是冲突的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暗洞，在此梦中也是一个关键的像征。如果纯粹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析，恐怕就会将它和阴道扯上对应关系。而我更相信它只是一个童话的回声。我们小时候就常常设想，要是在地上挖一个洞，不停地挖下去，总有一天会从北美冒出头来。此梦可能正是利用了儿时幻想中挖掘的那条地道，要从北美洲钻回中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