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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晓斋诗话之三十九
500、《杜诗分韵》与《十笏草堂诗选》
王士禄（1626-1673，字子底，号西樵），与弟王士祯（1634-1711）合称济南“二王”，又加士祯兄王士祜（ 1632-1681，字子侧、叔子），时称“三王”。西樵居长，诸弟初皆从其学诗，长弟王士禧（字礼吉），亦工于诗，《晚晴簃诗汇》卷二六录士禄诗14题、士禧诗9题，卷三六录士祜诗4首。何故未尝称“四王”耶？
西樵尝与门人黄大宗合撰《杜诗分韵》一书，佚。毛奇龄序云：“辑诗家有分时、分体、分类、分韵四则。（杜诗后二者）逮今无之。”杜浚序云：“杜诗诸美备臻，而其落韵 之妙，尤不可以不深味。夫其哑韵能使之响，浮韵能使之沉，粗韵能使之细，板韵能使之活，庸韵能使之新，险韵能使之稳，俗韵能使之雅，游韵能使之坚确，昏暗之韵能使之明白，泛滥之韵能使之有根据。……学者诚能由（是书）逐韵以尽变，得其推门落臼……”士禧尝与人董理士禄诗辑为《十笏草堂诗选》，士祯尝董理士祜诗辑为《古钵山人遗集》，何故士禄《分韵》，士禧、士祜、士祯未尝抄刻存焉？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六整卷为《漁洋评杜调记》，云：“曩辑渔洋《杜诗话》一卷，不尽评骘语也。而外间所传渔洋评本，又多杂以伪作。今就海盐张氏刻本摘记。……愚所见评杜本，则此条是王西樵之笔，张刻误为渔洋也。渔洋幼学诗于西樵，或有传录踵讹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张刻记出。其西樵评本，直抹杜诗处极多，不能悉举正矣。”百余则，大几十则皆指正为“此西樵评语”。是士禄研读杜诗，成果不止于《分韵》一书也。翁氏见者，亦不存。
士禄诗如《八月十五夜》：“把酒邀明月，清光遍薜萝。芙蓉秋水寂，丛桂小山多。一雁归湘楚，繁星点绛河。虚堂弦索静，独和《越人歌》。”《忆莱子杂诗》：“时复寻春郭，烟光纵目宽。山姿浓大泽，潮势汨三韩。小立抛藤杖，微吟侧箨冠。一樽石冻酒，未厌海风寒。”《上党》：“雄藩上党古今名，形胜居然未易京。南睨河山全觉下，宵看星汉只疑平。义阳千载仍祠庙，夹寨当年剧战争。足底黑云天下脊，几朝车马赤霄行。”《庭梅》：“索笑怜窗晓，流光照砌春。那须江上见，宛似弄珠人。”《石门县》：“落日石门路，语溪明夕波。女墙才几尺，一半入藤萝。”《题龚半千画为周栎园侍郎》：“石门积雨黯层峦，鸦路苍苍万木攒。为忆秋风吹老屋，孤情著意写荒寒。”《咏茉莉》：“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士禧诗如《登望京楼》：“巍巍楼阁倚云隈，占断春风百尺台。东去锦帆淇水合，西来爽气太行开。如新榱桷存丹雘，极目烟霞点绿苔。莫上望京楼望远，《黍离》《麦秀》使人哀。”《微云移时月出》：“乍散还乍聚，疑烟复疑水。清光出云中，皎皎如初洗。”《南池》：“劳劳任城道，渺渺近南池。亦欲吟《秋水》，为惭老杜诗。”《百泉》：“毖彼百泉流，洋洋入淇沚。风动碧波纹，荷花香出水。”《德州河上口号》：“曲岸临大河，风帆日千里。迢递远乡人，离心讬江水。”“思乡与怀古，望远临江楼。长歌指飞鸟，风起芦花秋。”士祜诗如《同舍弟和李退庵侍郎读水经注忆洞庭之作》：“相思何处折芳馨，望断黄陵旧日亭。秋水依稀闻落叶，楚天仿佛见扬灵。洲边子戌三春绿，楼外君山一带青。太息云中君在否，不堪重问道元经。”《赋得扬州早雁》：“隋隄烟柳尚参差，目送寒芜见雁时。浦树惊秋零暮雨，江楼横笛起凉飔。为辞霜雪轻千里，此去潇湘近九疑。回首故人经岁别，楚天摇落重相思。”《早过奔牛》：“枫叶萧萧露气清，菰蒲猎猎早潮生。扁舟跂脚闻风水，便有长江万里情。”皆见与士祯诗丝连几分、断藕几分。士祯所以脱颖角出，诗有别才者，绝关天分也。
510、《钱注杜诗》与《读杜小二笺》
清代注杜，所以迥出百代之上，既空前，又绝后，无非三焉：其一、宋千家注之滥，始出之代，书贾之代也，元、明滥极而衰，至清复收拾，各皆时焉；其二、一切籍典之注疏、校勘、版本目录、辨伪、考订等，至清隆盛，非必杜诗也，汉学所以实质于宋学，此势焉；其三、杜诗研注之进，又绝非仅小学之功，清初钱、朱二家，尤钱氏之力，绝在朴学形而上。二家拔绍有清一代之注杜，善莫大焉。
钱谦益“以史证诗”、“诗史互证”注杜，影响有清一代注家，与之者自不必说，不与者亦皆反参，必小心索证、揣摩于明暗。《钱注》虽乾隆间禁毁，但初刻于康熙六年，翻刻不知凡几，禁毁期间，暗中流布不绝。又《钱注》未刻之时，思想业已传布。顾炎武《日知录》自序云：“（刻印前手稿）友人多欲抄写，患不能给。”《钱注》历经三十余年，情况颇类之。虽定稿较晚，但《初学集》刻于崇祯十六年（1643），末五卷之《读杜小笺》、《读杜二笺》，据自序已写成十年。季振宜序中引钱氏族孙钱曾（字尊王）所云“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即以《小、二笺》为始。尚不提钱氏诗坛渠魁，自作诗向奉“以诗记史”，如《投笔集》全如史之诗记，跌宕起伏，本即“以史证诗”“诗史互证”之返躬履践，以为与杜一脉相承，其影响更早。
《小笺》《二笺》全数入《钱注》，少半作其独立笺语，而《钱注》全书“笺曰”者不过五十余则（精华所在）。如《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小笺）等作“笺曰”未动一字，《寒芦子》、《兵车行》（二笺）作“笺曰”文少差异，主旨不离分毫。钱氏自诩为“凿开日月，手洗鸿蒙”，人多是其言者，诸篇中《洗兵马》“笺曰”，长篇考证、议论史实，“以史证诗”之功无过于此者，但其中旨意，《小笺》已发，无非笔触犀利不及耳；《二笺》续发，即《注》“笺曰”者。虽然，《小、二笺》确为发轫，工夫未及《注》之什一。《游龙门奉先寺》近200字《注》缩略作13字，而义犹明；《丽人行》略似，缩略于题下；缩略者一皆得当，如《白丝行》、《北征》等，绝无羽毛自惜；增扩者，如《秋兴》、《登楼》等，即使数字、片语，绝无敷衍。于读者，虽《注》覆盖《小、二笺》，但未可曰前者行则后者可废，爰源自所见外，后者条目皆菁华 ，又多不引全诗、无注语繁文，可读性不输与焉。
511、《杜工部诗集辑注》与《李义山诗集注》 钱谦益鄙薄宋人注杜，宁引宋人诗话，不沾宋注；朱鹤龄用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本》，保留少部“原注”、“旧注”，其余亦以之为基石订误纠讹，“会萃群书，参伍众说”。尚有其他显异处，论者多以二人反目为话题，津津乐道，以为切入，不知世界观之异，为根柢所在，枝叶各见。朱氏为典型注疏家，与顾亭林友善，只沾染严谨、求实一面，不染批判反思性一面；尝与钱氏友善，只熏濡诗史辅证一层，未入更高境界。是故，钱氏极而过处之弊，朱氏以不及犹胜之，中庸之善，于此尽见，故当时、后世，拥趸亦众。
朱（1606-1683）字长孺，吴江人，明诸生，入清屏居著述，有《愚菴小集》，前述。其晚牧斋24岁，几一代，长亭林5岁。世有亭林奠立清朴学之说，而无朱氏贡献于清注疏学隆盛之谈，颇不公。其尝以易理至宋儒已明，然《左》、《国》所载占法，皆言象也，朱熹《周易本义》精矣，而多未备，撰《易广义略》四卷。以建安蔡氏释《书》未精，斟酌於汉学、宋学之间，撰《尚书埤传》十七卷。以朱子掊击诗小序太过，乃参考诸家说，兼用启源说，疏通序义，撰《诗经通义》二十卷。以南宋胡安国传《春秋》多偏见凿说，乃合唐、宋以来诸儒之解，撰《春秋集说》二十二卷。又以杜预注《左传》未尽合，俗儒又以林尧叟注紊之，详证参考，撰《读左日钞》十四卷。又有《禹贡长笺》十二卷，作於胡渭《禹贡锥指》之前。
《四库提要·别集类一》云：“李商隐诗旧无注本，故元好问《论诗绝句》有‘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之语。明末释道源始为作注……征引虽繁，实冗杂寡要，多不得古人之意。鹤龄删取其什一，补辑其什九，以成此注，一扫诸家穿凿附会之说，繁简颇为得当。”《李义山诗集注》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注杜工部诗于红豆山庄，既卒业，有友人谓予曰：玉溪生诗……子何不并成之？……予故博考时事，推求至隐，因笺成而发之，以复于友人，且以为世之读义山集者告焉。顺治巳亥二月朔朱鹤龄书于猗兰堂。”按，“申酉之岁”乃丙申、丁酉二年，前之一年乙未，《杜辑注》自序云：“乙未馆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益广搜罗，详加考订，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义山诗集注》自序末署“巳亥”为“已亥”之误，其在丁酉下两年（1659）。而《杜诗辑注》一说刻于乾隆十一年，一说九年（1670），犹在后十余年。朱《辑注》与《集注》二书，如出一辙，面目全似，如详注而无笺语（或曰均极少而短）、以前人为基础、征引前人旧注、注重辞义地名典章故事地理职官等。故朱氏实一以贯之，不必以为钱、朱欲合而分，卒至反目，《朱注》故以立异于《钱笺》。甚至意近乎于朱氏“潜入”红豆山庄，为一览绛云楼中稀本秘籍之类，无稽之谈。
512、《杜臆》与《杜臆增校》 仇兆鳌《杜诗详注》凡例“历代注杜”、“近人注杜”两则，后者清初以来，自钱、朱始，并举诸家；前者宋元明，独推王嗣奭《杜臆》，以为“最有发明者”。是书此前，世所不知，此后，则名满天下。嗣奭（1566-1648） 字右仲，号于越，浙江鄞县人。万历二十八年举人，官涪州知州，明亡返乡。清兵南下，迫诱在乡官绅至杭州进见，王坚拒不出，并誓不剃发，不衣清服。王初治《易》，四十三岁起研究杜诗，至八十，始成《杜臆》。三年后殁，卒未刊刻，友人林非闻抄录副本。仇氏自林氏得授抄本，采摭566题之多。1962年上海图书馆藏王氏孙王孙旦手录本影印，62年中华书局出标点排印本，83年上海古籍复刊，余有此本。后见台北艺文印书馆1971年印曹树铭著《杜臆增校》，24开烫金精装厚册，中国书店价270元，网购则172+19元邮费。
读《增校》，与其曰惊见悖论，不若曰《杜臆》反成谜团。曹氏并无新据，只将83年本，与仇氏《详注》、杨伦《镜铨》所引逐条对照。今本《杜臆》与仇氏引文之异文，刘开扬“前言”已及：今本佳妙处，仇氏未引者固多；仇氏引文未见于今本者，亦显。刘氏假设：《杜臆》有初本、订本，如林钞本为前者，仇引多出者，为王氏删弃。如反，仇引正可补今本之不足。刘氏主后者，曹氏一番悉心比对研究后，亦仍主后者。但有几疑存焉：其一、杨氏《镜铨》所引，什九自《仇注》转录，并有删节，此《镜铨》风格，无不合，然而所引什一为今本、仇注俱无，如按仇引为定本说，则稿本尚不止一种，伦必见今本之外另一，此真匪夷所思：一则杨引文，俱非可有可无，如《郑驸马宴洞中》杨引：“后半乃总四句作开合，上二句几杳不知所之矣。迨佩响遥传，始知身在主家也。”今本《杜臆》：“前四句写出娇贵气象，大是惊人。后颇不称，然‘茅堂’、‘风磴’，律诗有之，亦觉变幻。阅后重题有‘翠微’、‘崩石’语（指《重题郑氏东亭》，误，朱鹤龄指非一处），则‘风磴霾云’亦是实景。”《详注》未引，盖以为“五六承‘阴洞’（首句），俱属夏时景事”。再如《哀江头》王氏今本大段可谓佳妙语，仇氏节引，而杨引60余字，旨为释地，与今本互不可替。又如《望牛头山》，今本：“诗是登牛头而望，非望牛头，题不可晓。志云：‘洲南七里有鹤林寺。’注谓灵仙观，误。‘传灯无白日’，注谓长明灯，是也。”《详注》：“题必有误，望字当在题下。”“牛头山高，故望见鹤林寺。下三句乃鹤林寺景。其寺必有名僧传佛心印，而长者于此布金。故公欲从之，求第一义也。”《镜铨》：“公以作客之穷，真有佛学之想，后诗故屡言之。”三者间既有联系，又有幡然。若曰前二例不足以见三种本，此则绝可见矣。四如《暮春》，今本：“‘柳新暗’，‘莲欲红’，正暮春之景。而鸳鸯亦困于风雨，欲挟子翻飞不得，而还聚一丛，正与己之携妻子而拥塞于峡中无异也。”《详注》：“公诗用鸳鸯皆有意，如（三例）。故此诗鸳鸯，亦是借亦自比。”《镜铨》：“公本欲初春下峡，病至暮春，则舟不可行矣，故有慨于卧病拥塞也。”三本间有同有异，同于上例。他如《解闷》其十一，今本无，仇、杨本截然两义；《秋兴八首》其二，杨引：“谓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也。”见颇高明，今本、仇引无，而仇引其四、其七有今本无者；《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其一，杨引：“‘意答儿童问’句，开书时，想其子在侧。”今本：“‘竟答儿童问’，喜之也。”毫不相干，仇引不涉此义，且今本“竟”，仇、杨本俱作“意”，仇注“一作竟”；《驱竖子摘苍耳》类此。二则杨伦《镜铨》引文，一向严谨忠实，或作删节简取，但绝无增句增义、润色润正。三则仇氏得览林抄本，乃乘同乡之便，王嗣奭殁时仇氏10岁，故去之不远，而杨伦江苏阳湖人，官广西，晚岁主讲江汉书院，一生与王氏家乡无交集。生时仇氏已殁30年，去之甚远。其他注杜各家，无一能见王氏《杜臆》抄本（定本），何杨氏独得见王氏不欲外宣之初稿本？
其二、刘氏前言所云，今本佳妙处，仇氏未引者尚多。此不足为怪，《详注》毕竟非《杜臆精粹》。然而仇氏引文未见于今本者，亦显。唯此“显”者，亦多堪称佳妙，刘氏未言。如《贫交行》今本：“此诗必有为而发。行止四句，恐非全文。”仇引：“行作止此四句，语短而恨长，亦唐人所绝少者。”两义反，而亦后者高明；再如《夏日李公见访》今本：“‘若遭此物聒，孰谓吾庐幽？’正言若反，自是妙语。”仇引：“此物聒，承蝉鸣，反言亦见其幽。晚色静，又作转语，文有顿挫之致。”后者明白清晰；三如《三川观水涨》今本：“……‘声吹’、‘势阅’二语，似不可解；而光景宛然，故前辈赏之，真惊人语也。”仇引：“此诗之佳，在摹写深刻，如声吹、势阅二语，无人能 道。然终与唐人分道而驰。比之画马，他人皆画肉，而公则画骨，此其超出唐人者。肉易识，骨不易识也。”后者之深刻高屋建瓴，远非前者可比；又如《白帝城最高楼》仇引：“‘叹世’二字，为一章之纲。”今本语多而无此提纲挈领；又如《宿江边阁》两本字数略仿，然而义异，仇引显胜；又如《社日二首》其二仇引明白晓畅；又如《秋兴八首》其四、七，仇引异于今本处绝胜出；又如《白帝城楼》亦如上，等等。正如刘开阳“前言”所云：“仇氏著述态度严谨，自然不会杜撰增益，所以两书的歧异并不都是由仇兆鳌在文字上的加工润饰所致，当是仇氏别有所据。”仇氏最反对伪造故实与信伪传伪，其书繁征博引者，大多一字不差。固然少量所谓“意引原文”者，但绝无添义增意之例。故若仇氏据初本，今本为定本，则王嗣奭删除者，殊不可解矣。
其三、今本《杜臆》文字大量冗长寡要、浅义奢言之处，如首则即大段重赘，定本当不至如此。凡此三点，皆可疑今本为定本说，然而反之，又有他疑不可解，故曰谜团。
[ 本帖最后由 一秋壑 于 2014-10-6 21:35 编辑 ] 附件 IMG_20141007_002110_副本.jpg (54.65 KB) 2014-10-6 21:35  IMG_20141007_002158_副本.jpg (26.9 KB) 2014-10-6 21:35  IMG_20141007_002240_副本.jpg (59.19 KB) 2014-10-6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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